收在本书中的长短文，是我二〇〇四年开始写的文章，陆续贴在“不可小瞧的爱图小丫头”博客里。
那时我女儿四岁，刚上幼儿园。她是那样的自由，那样的好奇，随我们一起到处游玩，不断观察，探索，表达，新鲜词语犹如枝头上的蝴蝶，翩然扑翅。
在孩子进小学前，我们只想和她一起多玩乐，尽量自由地发展心智。通过她的教导，她的指引，我得以再度看到万物被遮掩的真颜。
在这个社会上打磨太久，我们的身体已经耗损，我们的精神已经破碎，我们本性已经迷失，但孩子是我们的天使，她们在这迷惘的路途，指点了有花有草的葱郁所在。我一直心怀欣悦，记下孩子那些美妙的词句，那些闪光的细节。
在杭州植物园看见孔雀，她高兴地说：“母鸡在开花。”
在临海山坳间的橘林里，她和好朋友谈伊澜一起埋牙齿，我说希望她们能种出一棵橘子树，长高长大，结出满树的牙齿。
我和太太都是应试教育的牺牲品——虽然在千军万马中，我们算是杀出了一条血路的幸存者，但精神幕布上充满了创痕，久久难愈。我们深知中国应试教育之惨烈。大学毕业很多年之后，我太太仍跟我说起她参加高考时的各种恐惧记忆，至今都被那种无边的恐惧所笼罩。我们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，但在种教育体制下，她仍要不可避免地要继续夹裹在千军万马中，对着那狭窄的独木桥发起冲锋。
我们无力抵挡这种侵害，就让孩子在入小学之前，先好好玩几年吧。
我们的孩子是生而天真的、单纯的、可爱的、聪慧的、漂亮的，一点不比欧洲的孩子差，为什么读了五六年小学，进入中学之后，就被折磨得如此沉闷无趣如此呆头呆脑了呢？是什么样的力量，在做着这样的恶行？
父母大多数人都会有这种记忆：上小学之前，孩子说出的话，很多都是闪烁着钻石光泽的真言、她们的任何一个举动都是天使般的可爱。
我自己常被女儿那些精彩的话语所震惊。大人都是被这个社会毁坏的，身体多病，精神涣散，性格懦弱，只有初生孩童，尚保有元初的纯真之气，她们的言语直接、质朴、智慧深邃。但作为父母、教师以及其他自以为是的成人社群，我们不仅忘记了这种智慧，且被莫名自傲所驱，误以为孩子天生无知、低智，需他们灌输、鞭笞，要把天使锻造成如自己一般碌碌无为、胆小孱弱、目光短浅、毫无想象力的懦民。我也是这碌碌庸众一员，但我试图保有对美好事物的记忆，不以孩子为无知，而总被她们观察世界时所体现出来的深挚感悟力，被他们表达出来的真知灼见所折服。
老子说，致虚极守静笃，复归于婴儿。婴儿状态，万事万物集于一身，风雷雨电大道隐径从心所欲，她们能轻易地避开浊浊俗世滚滚红尘，而无各种私心杂念不净六根，婴儿眼里，虽小千世界而万紫千红色彩缤纷。虽大千世界而一粒沙子寓无限。
阿根廷文学大师豪尔赫·博尔赫斯在短篇小说《沙之书》里说：“如果空间是无限的，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。如果时间是无限的，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。”
人类是多么卑微，人生是多么短暂，但我们总以为自己无所不知全知全能。
现代科技的成就，在给我们带来生活上各种便利的同时，也形成了我们现处文明社会的整体知识基础，并且蒙蔽了我们的心智。我们总在一种科技认识可以无极限的幻觉中，以为我们可以解释宇宙上的一切，以为整个世界都被科技照得通通透透，一无孑遗。在这极度自负中回头来看婴儿，总以为他们无知无觉；看小孩子，总以为他们幼稚可笑。
美国儿童文学大师苏斯博士说：“大人都是些退化了的孩子，让他们见鬼去吧！”
法国儿童文学大师圣·埃克絮佩里，在《小王子》里说：大人们关心的只是那幢房子值多少钱，而不关心它的色彩、烟囱。
在我们这个成年人的世界里，色彩和气味，都不重要了，我们也不再注意天上云彩的光影变化，不倾听身边河流的潺潺水声。我们中的大多数已经丧失了对那些奇妙事物的兴趣，大多数人只爱聆听铜币敲击时发出的妙语。
好在我们还有孩子，还有从婴儿到少年的那些色彩缤纷的面孔，以及她们眼中美好纯净的世界。
但记忆是不可靠的，我作为一个父亲，在日常断续的光阴中，草草记下了这些只言片语，和琐碎妙事。
我相信每个孩子都是天使，如果你有心记录下来，会发现他们的智慧之光，可以跟史册上的圣贤并辉。
一个孩子，是怎样长成的，在这些光阴旁流的文字中，仍然可以熠熠闪现。
承蒙亲近母语徐冬梅、杨爱萍两位总编的好意，这些散落的文字得以缀网成章，虽不华贵，却也满含真情。我曾花了大半年时间，一篇一篇地重读和修改了这些文章，把那些随手打下的多余字句裁去，尽量留存真貌。
我也要感谢一直以来为本书付出大量劳动的郑筱璐小姐，我在德国访问期间，她就与我通讯交流，提出很多高见，还帮忙代转徐冬梅和杨爱萍两位总编的各种好意。我女儿历年来的涂鸦画，我们也一起挑选出几十幅来。这些画要一张张扫描，制作，可能给本书的美编增添了很多麻烦，铭感不尽。
这本书我是要献给女儿的。
我还要献给我的太太。
她们都是知道的。
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十四日星期三
